墨彧旒风

【云亮】光

我吹爆太太!!!!!

羊驼菌:

☆苍天翔龙×绝代智谋


☆纯官线背景正剧




文案:你就是那个教会了我何为光明的人




——影——




无人知晓佣兵的故乡在何处。


他见识过逐鹿贫瘠的土壤,云梦泽连绵的湖泊群,也曾远瞻过稷下山谷的遗迹,后来他遇到了龙,像孤狼寻到了归宿。


晚间,战士们在营火边畅谈游历,他依旧沉默。少女的舞姿宛如荒漠上的新月,他却没能从中看见梦境。


那时的佣兵没有见过光明,营帐边的火焰已足够温暖。


命途莫测的漂泊者们走遍大陆东角,最终,富饶的武都呈现在他们眼前。


龙与他是搭档,对方人缘好,将枯燥的军旅描绘地妙趣横生,武都人都喜欢听他讲故事,活计与丰厚的报酬随之而来,风餐露宿的日子似乎有了尽头。


“好机会。”龙很高兴。


他也为龙高兴。


“来吧。大伙需要你。”


龙总是这么对他说。


 


“你见过战神吗?”


赤红的瞳,紫金冠上翎羽飞舞,如神如鬼。


营帐中,关于战神能否被战胜的讨论持久而激烈。


“我们或许因此失去一切。”影子坚持,“与胜算无关。”


“不。”龙压低了声音,向影摊出了底牌,“我们有她。”


斥候掀起帘子走了进来,影子陷入了沉默。


最终,他转身走了出去,与貂蝉擦肩而过。


 


武都的白昼依然喧哗。


商船载来江郡的货品,市井罗列着益城进口的精巧机关,铁骑兵保卫着皇城。影子经过没落的贵族府邸,转身走进了一条小巷。接着,尾随他整日的人终于现身了。


“您好,初次见面。”对方开口说道。


影子的直觉一向很准,在同行中也是佼佼者。他能第一时间判断出局势倾向,对人亦是,但此刻,他对于眼前人的意图有些拿不准。他观察着对方,几乎要相信这具傀儡是个真正的人类了——假如不是无法从它身上感受到活物的气息的话。


“我在皇宫附近见过你。”影子说。


“同道中人,总会相见。”傀儡向他欠了欠身,稍作停顿,随即开门见山,“你是对的。你们对他来说只是一件对付战神的武器。和平的时代已经落幕,黑暗蠢蠢欲动,这场血战不会是终结,而将是噩梦的开始……黑夜将至。”


影子没有说话。


“你知道曾在渭都秦王宫发生过的事吗?”


“那不是适合在这里说的事。”


“确实。”傀儡严肃地回答,“那是个旧案,但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,远比血族的危害严重……虽然我们不相识,但是,黑暗越近,向光者们便越容易认出彼此……就像我认出你一样。”


当时,影子并未理解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。


“一人之力仅如蝼蚁,难以做到所有的事。”傀儡叹了口气,“据我所知,武都的掌权者正追求着奇迹的力量,这对世界而言无疑是一场灾难。”


影子知道对方说的是“天书”。


脱离佣兵团之后,他没有离开武都,而是凭一己之力搜集情报,“天书”即是其中之一。他跟随着曹操的部下,追查到一所偏僻的地牢。


铁窗内,戴着面具的壮汉呜咽着,一边发狂一边反复地忏悔。


“她需要我……请让我回去……我能控制自己,不会吐露任何……”


……


影子知道典韦被软禁于此的原因。因为对方被抓获的那一夜,他就在废宅的房梁上。


“我的主公,您手中的碎片,并不是一本真正意义上的‘书’。”身披黑袍的男人说道,他的声线听上去有些诡异,是一种混沌的哑声,像是夹杂了魑魅魍魉的杂音,“它是太古神明留下的遗迹,一切您渴求的答案,它都能带给您……就像当年,您早早把司马一氏诛灭一样。”


曹操不耐烦地说:“我等了很多年,再也没有第二个能解读它的人出现。徐福,你知道,我等得太久了!”


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,开口:


“当初的那个孩子已经从稷下毕业。不在三贤保护之下。”


曹操审视着他:“但我的人并没有从蜀地带回任何东西。”


“他的武器是‘天书’,普通武力无法攻破。”徐福沉吟了一声,“假如您需要,我愿意……”


话音未落,门外的守卫忽然闯进来,室内的密谈被迫中断。


“您知道……我对您是忠诚的……”


典韦被守卫押着,跪在地上,曹操冷冷地看着他。


……


房梁上,一片瓦轻轻地动了动,窗边的徐福抬起头,一瞬间,他似乎看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。


他飞快地打开窗,向外看去:晦暗的夜色下没有月光,几只蝙蝠倒挂在屋檐下。


 


 


离开之后,影子总想,自己该做些什么。


曾经,他的生活很单调,也从不会考虑生存以外的事,可是如今不同了。


他回忆起诀别之夜龙的话:“一旦背叛我们,你将变得一无所有。”


龙是对的。


现在除了龙枪,他的确一无所有,但是这不代表他只能坐以待毙。


“如果你想寻找答案,就去蜀地竹林里的草庐。那里有可以被称之为‘大陆的希望’的存在。”


小巷之中,操纵傀儡的神秘人留下了最后的线索。


 


 


穿越两地间横亘的山脉,树木茂盛起来。越过曹操的铁骑兵所统辖的最后一片森林,是玄河流域,只要沿着河道一路向西南,就能抵达蜀地。


进入平原地区,人迹渐多。影子发现,由于魔种猖獗,每个村庄都在召集猎魔人,这种生意的报酬不菲,他很快攒够钱为自己买下一匹马。


“那是个武都来的猎魔人。”当地人如此称呼他。


经历了近一个月的旅程,影子终于抵达了蜀地。出乎意料,他没有花什么力气便得到了线索。


“你说的,是卧龙先生吧?”


影子询问地看向对方。


“唔,讲起来这事儿有些怪。”茶馆老板说,“不瞒你说,他其实是个隐士,住在西山竹林的一间草庐里,家里明明没有几件值钱的东西,却频频遭到盗贼光顾……”


影子没有喝完那壶茶,直接结账离开了。


 


 


他在日中抵达了目的地,却在日落时都没能找到传闻中的草庐。


原来,草庐的主人将方圆百里作为魔道机关的阵地。第一天,影子无功而返。第二天,他在身上系了一袋谷子,任谷粒一路撒落。于是,影子发现自己的足迹总是古怪地偏移,接着循环往复,不断回到起始点。


屡试屡败,无法走出阵法,他决定等待。


几日之后,终于有一队盗贼在夜色中潜入。


这些人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,他们令八个同伴分别占领了八个方位,以不同的笛声作为信号指路,影子追随着他们的脚步,走到了先前未曾抵达的位置。


月色下,山路崎岖,越过小溪,竹叶掩映后,一间草庐出现。


盗贼们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,互相以目示意,拔出腰间弯刀,疾步向目标逼近。


影子停下了脚步。他的直觉告诉他,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。


果然,虚空中忽然闪过一道蓝色光线,一个能量团极速地飞来,走在前锋的人抽搐着倒了下去。后继者愣了愣,重又换了方向接近,不料更多的蓝光显现出来。


这间草庐被一种结界包裹,不可见的能量场交错,一旦接触到入侵者便发动攻击。


盗贼们停下来观察了片刻,接着,人群中走出一个人,对头目耳语了几句。影子看出来,他是盗贼团的机关师。


月亮升到了中天,人影幢幢。随着蓝光一道一道地消失,竹叶在冷风中沙沙作响,结界被破解了。


那一刻,影子的龙枪醒过来。


 


 


“小亮亮,我早就说过,这样不安全!”刘备忧心忡忡,“曹操手下多的是懂机关术的幕僚,你看……”


诸葛亮的注意力却不在这里,他走出屋子,若有所思:被毁掉的阵法只是个实验品,算是他不在家时留给盗书贼的慰问,根本没什么好紧张的。但他原以为那些人会将草庐翻个底朝天。


刘备问:“他们拿了什么?”


“桌上的机关小玩具。”


那是个木牛流马模型,小小一个,经常在书桌上来来回回地打转,诸葛亮不思考问题时喜欢盯着它发呆。


“只丢了这个?”刘备不可思议地说。


对方点点头。


 


 


诸葛亮接连等待了两日,终是在第三日有了结果。


夜色未散,幽鸟轻鸣,黎明时,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从窗口翻入。


片刻,少年从榻上起身,走到外室的书桌边——自己丢失的小木牛流马被端正地摆放在那儿。


他拿起它,发现上面多了一些伤痕,也似乎被什么人仔细地擦拭过。


指尖抚摸过木质,他转过头,遥望窗外逐渐亮起的天光——来访者已然离开。


接下来的一个月,竹林变得安静而祥和。诸葛亮不曾重新布阵,却再也没有一个盗贼靠近草庐。


少年隐者怡然自得地专注于案前。任外界的风言风语刮过。


 


 


四月,春雨淅淅沥沥,催发了连绵不绝的新笋,翠意湿了满山。


清晨,草庐的门打开了,少年走出来,采集新叶上的晨露。密林的阴影深处,佣兵一如既往地开始了巡逻。


月夜春山空。这一晚,诸葛亮没有在案前挑灯研读,而是来到草庐外的空地,摆上茶几与棋盘,斟了一壶茶独自饮着。


远远地,隔着丛丛叶影,影子看见那人竟在同自己弈棋,不禁走近了一些。


透过竹影与残叶,月光沐在少年身上,银发朦朦胧胧地,清辉在肩甲上流动,执棋的手不紧不慢,眼底聚思之深,不似面对一场没有对手的局,而像是洞穿了无穷寰宇,透过棋盘上交织的棋子,注视着冥冥之中的一切。


影子望着他,内心不可思议地平静下去。他有些出神,未曾注意到对方已停下了落子的节奏。


毫无预兆地,少年冷冷清清的声音穿透寂静:


“今夜,也在林间独自赏月么?”


影子怔了怔。


诸葛亮放下茶盏,接着抬眸,看向竹林深处那片藏着秘密的黑暗。沉默间,竹子的枝在夜风中彼此摩擦,叶旋转着落下来。


“没有人会来的。因为你在这里。”


似为了打消对方疑虑,少年再度开口。


“出来吧。”


 


 


自己不应该现身的。


但那一刻,影子还是走出笼罩了自己半生的阴影,来到了月光下。


一瞬间,清辉沐在那张习惯于沉默的面庞上。


视线相接,诸葛亮眼底滑过一丝光亮:“还以为会是无法被照亮的黑暗之子,没想到是个挺英俊的家伙。”


影子没有回答。


“谢谢你把我的东西找回来。”少年温和地说。


影子想了想,开口:“抱歉。”


“又不是你拿的,为什么道歉?”


倘若自己早一些动手阻止,您的结界就不会被破坏。影子想。


诸葛亮眯起眼睛打量他。影子这才看清:少年的眸色是纯粹的蓝,令他想起云梦泽的湖泊。那里的夏夜,星辉漫天,天上的银河映在湖水里,神秘又通透,就和眼前人的眼睛一样。


“你已经认识我了。但我还不认识你。”


影子道:“您不该对一个陌生人这样放下戒备。”


“知道我是谁的人都不会真的杀掉我。”诸葛亮从容不迫地道,“他们的野心不允许他们那么做……那么你呢?”


影子又沉默了。


“我不可能信任一个没有名字的人。”他皱起眉,暗示道。


没有得到回答。


“你帮了我的忙,我还没有感谢你。”他们四目相对。


影子摇了摇头:“不必在意我。请您守护好‘天书’。我什么也不需要。”


他转身,背影消失在竹林深处的黑暗中。


 


 


从没见过这种木头。


诸葛亮怨念地用指尖戳着他的小木牛流马,郁闷地想——对方除了长得有点帅以外和这玩意到底有什么区别?


今天的小亮亮看起来无精打采极了。刘备琢磨。根据经验,对方只有在遇到了难缠的家伙时才会露出如此郁闷的表情——比如曾经的自己。


他的直觉告诉他:有情况,一定有情况。


灵光一闪,已经下山的人当即背起草鞋,风风火火地绕了回去。


 


 


正所谓来者不善。很快,那个“情况”就在竹林里和他碰了个正着。


“别,有话好说!”


连退了几步,指着他的龙枪才低下去。刘备打量着对方,大脑转得飞快:“你就是那个,对小亮亮图谋不轨的人……?”


“……”影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。


 


 


这事儿……还是得问诸葛亮。刘备悻悻地想。


对方坐在桌边研墨。


“他说,他只是在保护‘天书’的守护者。”


“他说没说自己叫什么?”


“小亮亮……你不认识他?”


哪壶不开提哪壶。


刘备说:“其实我还以为,你请了个保镖?……等等,我就开个玩笑……”


他看见,诸葛亮笑了——是那种意味不明的笑。


“听起来不错。”


一瞬间,一个十分美好的理想在他的脑海中产生。


 


 


那天早上,影子觉得有点蹊跷。先是他早些时候卖掉的照夜玉狮子出现在了马厩里,再是接近中午,草庐的烟囱升起了袅袅炊烟。


影子在心中权衡一番,最终,他出现在诸葛亮面前。


他的预感应验了——事情正向着奇怪的方向发展。


后院,马厩旁。


“卧龙先生,这礼太重了。”


“不重。”诸葛亮捋了捋玉狮子的鬃毛,牵到对方眼前,“这是谢礼,如果不是你,那天丢的便不仅仅是一个机关模型那么简单。”


影子看上去有些为难。


“我说过,不用在意我。您生活简朴,不该破费。”玉狮子的价值没人比影子更清楚。倘若不是因手上拮据,到蜀地后亦没有赶路的需要,他哪里舍得卖了这匹马。


诸葛亮嘴角上扬:“你知道这是份人情就好。”


“……”


可是自己能拿什么来还呢。


诸葛亮显然都帮对方想好了:“做饭打扫巡山……只要你留下来,这人情就算还了。”


影子犹豫不决地问:“还有别的选择吗?”


诸葛亮眯起眼睛,意味深长地向他摊开手掌。


影子瞬间沉默——现在的他怎么可能有钱赎回玉狮子?


“至今为止,能在我梁上想来便来,想走便走的,也只有你。”诸葛亮轻轻摇着扇子,“你曾是曹家佣兵,又知道得太多了。我不可能坐视不管,放虎归山。”


“我已经脱离了他们。”影子道。


对方声音冷然:“你该怎么证明?”


“我……”影子哑然了。


“赵云,给你两个选择。要么留下来为我做事,这千里马便算是送你的见面礼。要么……”


熟悉的台词,熟悉的语气,影子心一紧,不禁暗暗握紧了龙枪,密切注视着对方一举一动。


诸葛亮却话锋一转:“要么,我会告诉佣兵团的龙,你在这儿……你想想自己都背着他干了些什么。”


“……”


尽管已经预料到,凭对方的能力,迟早会查出自己的身份,但是……


“赵云,你重情重义,甘愿为朋友舍姓舍名为影,我很钦佩。我不愿毁了你对龙的这份情义……朋友之间有些事,不知道比知道好。”


诸葛亮在空中变出一张光屏,指尖滑动,调出繁复的指令。


“而只要你愿意留下来,我自然会相信你已经脱离了曹操的兵团,更不会怀疑你对‘天书’守护者的忠诚。”说着,他抬眸,幽深的目光透过光屏望向影子,“你是个聪明人,该知道怎么选。”


 


 


武都人皆传,草庐内守护天书的隐者不过是一稚嫩的少年人,纵使被誉为稷下天才、夫子继承者,却终究涉世未深,绝非枭雄敌手。


然而,至今时过数月,曹操仍未接到来自蜀地的捷报。一间山野茅屋,仅仅依靠诸葛亮的魔道机关,布防周密竟抵得过皇城百万铁骑。


“这世上,有大智者不多,自诩聪明的人却不少。”


影子来后,饭桌上多了一副碗筷,也多了个听诸葛亮说话的人。于是,第一百七十次“路过”草庐的刘备突然间发觉,那个高冷的小亮亮不仅送了对他图谋不轨的家伙一匹千里马,还腾出一间屋子给对方住,一时之间老泪纵横。


果然混脸熟不如长得帅,送草鞋不如长得帅,锲而不舍永远比不过从天而降。


影子自镇上买米盐归来,在山道上远远便看见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唉声叹气。


“好久不见。”刘备唤他。


影子微点了下头,正要走远,又听见对方问道:


“你觉得,卧龙先生如何?”


影子说:“我帮不了你。”


“我还什么也没说呢。”刘备苦笑。


“我与先生约法三章:天机不可泄,天书不可问,有求之人不可应。”影子一一说道,“否则,便不能留在他身边。”


“哇哦……”刘备哑了哑,复杂地看着他,“小亮亮眼光真准。”


“还有事吗?”影子不为所动。


这场谈话让刘备得出的唯一结论是:诸葛亮喜欢安静不吭声的闷葫芦。


看来,是以前的自己太吵了。


 


 


山居七月,蜀葵开花,蝉声流响,一只机关鸟儿从窗户里飞出来,绕着草庐盘旋。卧龙手巧,不破译天书时便做些机巧物什解闷,样式层出不穷,各有所途,造物之精令影子叹为观止。


他常常想不通,为何做的出玄妙机关的先生反而不擅长煮饭。就像他本以为,自己来到草庐,要应付的会是盗书贼与劫匪,为保护天书过上打打杀杀的日子,但实际上,他日日劈柴喂马,忙碌的净是些琐事:先生的茶凉了,砚台里的墨干了……傍晚起风了,吹乱了先生的稿纸,他便起身去将窗关上。


那天,诸葛亮嘱托影子下山买灯纸,傍晚时影子带着东西回到草庐,对方却不见了人影。


屋外传来一声响动,惊飞了檐下的燕子,影子一惊,立刻丢下怀中物什,跑进后院。一抬头,只见墙上架着一副木梯,诸葛亮正爬在顶端,往燕巢里送雏鸟。不料竹林里刮来一阵大风,吹得残叶簌簌而下,梯子亦猛然一晃。


“先生!”


影子心一慌,下意识地伸手去接,只一眨眼,那人便落进了怀里。


对方手内护着一只雏燕,摔落时也不曾松开。这时一颗小脑袋从诸葛亮的指缝间钻出,睁着黑豆似的眼睛看着二人,啾啾地一啼。


还是只羽毛未满,尚不会飞行的小家伙。


“啾——”


“赵云。”诸葛亮硬生生地别过头去,“放我下来。”


影子弯腰将他放下:“先生想送雏鸟回巢,应该等我回来。别做危险的事……”


话说了一半,影子却觉得:先生好像更不高兴了。


诸葛亮转过身去。没有搭理他。


“我……”影子对着那帧背影,慌乱地解释,“抱歉,以后我不会再碰您。我只是担心您会受伤……”


“不,没关系。”诸葛亮打断了他,“你不用道歉。我……没有生气。”


说完,他向屋里走去。


“啾——”


影子提醒道:“先生。燕子。”


夏雷隆隆,阴云沉沉,蜀葵垂下花朵,雨落在院子里。


 


 


影子觉得有什么在二人间悄然转变。


他总是注视着先生翻书卷时沉思的眉眼,制作机关时转动的十指,久而久之,灯火葳蕤中少年的模样成了心底的一坛酒,因沉默而埋得越来越深,一日日地发酵。


中元节那日,影子终于知晓,自己先前买的那些灯纸,诸葛亮拿去做了什么。


七月半,夜已深,先生久不归来。山林中萤火明灭,他走出草庐四处寻找,抬首之际,见山顶的方向,竟悠然升起盏盏灯火,不禁怔了神。


一朵又一朵的橙光,似颗颗升向夜空的星,一瞬点亮了他幽暗的眼。


中元节祭故人,先生今日,也是在缅怀着什么人么……


追着天幕下越升越高的孔明灯,影子觉得自己像荒原上追星的旅人。


溪水潺潺,天上的星与天上的灯一同映在水里,涟漪波动。影子仰头,望着光点越升越高,化作天边一片漂浮的星辰,最终又泡沫似的消逝在夜幕里。


登上山顶,诸葛亮的背影正立在断崖之上。一盏孔明灯在手中徐徐点亮,山崖上忽地起了风,他手一松,灯便迅速被吹上高空,飘飘摇摇,衣摆掀起,与银发一同在风里飞舞着。


影子走过去,停在那人身边。


“曾经守护天书的,是我的故友……他生前学识渊博,受到世人敬重。过去,我尚不成熟,一直没能为他做些什么。但从今以后,他留下的心血,我会一直守护下去。”


诸葛亮抬眸注视着夜空,澄澈的蓝瞳中倒映着灯火。细碎的光点明了又灭,灭了又明。影子想——就像不息的希望。


“先生……不必太难过。”他斟酌了一会儿,想不出合适的言语,只好笨拙地说,“因为……不管先生想守护什么,以后,都有我守护着你。”


闻言,诸葛亮愣了一下,慢慢转过头看向对方。


那视线几乎要将他望穿,影子没有躲,直直地回望过去。


半晌,诸葛亮道:“不要轻易说这种话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,你不必对谁承诺什么。”


他有些不解:赵云总将自己当做“影子”。从前,是龙的影子,现在,又是自己的。


……究竟为什么?


“不,先生,我是认真的。”影子上前一步,坚决地说,“这是我自己的意志、我自己的选择。”


四目相对,少顷,诸葛亮轻轻地道:“傻……”


“我曾与先生约法三章。”影子伸手,握住了对方垂在身侧的手,“凡事知无不言、言无不尽。所以,我绝不会对先生说谎。”


诸葛亮任人握着手。良久,他开口:“赵云,你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

“什么?”


“以后,你要自称自己的名字。”见赵云困惑的眼神,又补充道,“因为,你不是任何人的影子。”


灯华散尽,夜色缱绻,山崖下的林间飘来一群萤火虫。


微光在俊朗的面容上浮动,那人声音又沉又柔:“好……云,答应先生。”


诸葛亮感受到对方手心的暖,自每一寸肌肤透进来,渗入血液。


最终,倒流进了他的心脏里。


 


 


——光——


 


 


曾经有个黑发少年说,奇迹是污秽的。


造成王者大陆的历史,便是被称为“奇迹”之物所玷污的血史:远古的日之塔在箭雨下沉寂,魔道二十二家族所背负的诅咒……至今人类的纷争依旧因所谓的“奇迹”而起——仇恨、背叛、利用与遗忘,似乎已经深植于生灵的血脉。


“这不是‘奇迹’,这是罪恶之源。”


诸葛亮依稀记得司马懿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——对方的声音很平静,眼底却燃烧着失望与恨意。


那时他不曾做出回应,装作对二人间的分歧视而不见,但到了司马懿不辞而别的那一天,诸葛亮终于意识到:其实他们从未真正走在同一条路上。


他曾在稷下有过很多故友,四海学士相聚在三贤座下,夫子为训,天下大同。但离开学院后,这些故人无一不与他渐行渐远。


 


 


朝歌遗迹。


干涸的古迹中,少年顺着地下河遗留的脉络前行,身后的好友忽然问道:


“诸葛,你也认为,魔道非正道么?”


火折子映照着遗迹中远古的咒文,声音在空洞的石室间回荡着。


“不。我想,只是立场不同罢了。”


对方轻轻地笑了。


诸葛亮转头望过去:“怎么?”


光影绰绰中,司马懿的脸庞半藏在阴影下,眸子像是一片幽暗的深渊:“在你口中,所谓立场不同,便与正邪相差无几了。”


有些人的灵魂,不会因为人生中某段经历而改变——参破的“天书”越多,诸葛亮越敢于正视这一点。


“天书”一片一片地失踪,西域荒城间的风沙掩埋了对方离去时的足迹。随着司马懿不告而别,这段追寻“奇迹”之旅亦终结,曾经那个愿与他人分享知识的诸葛亮,也彻底地消失了。


 


 


曾有人告诉刘备:“卧龙不相信任何人。无论你再怎么坚持也不会有结果。”


“或许吧。”他想了想,说道,“但是,不坚持的话就更不会有结果啊……”


茶馆里笑声轰然,刘备也跟着笑了。


——还有些人的信仰,不会因为世俗三言两语便改变。


 


 


白驹过隙,夏末又中秋,月儿阴晴圆缺,梁下的雏燕长满了羽翼,飞向山林。桂花闲落在山径上,被赵云折了来,后成了诸葛亮书案上的一盏茶,花香融在墨香里,熏了满屋。


来自武都的风声一日比一日紧。


书案旁,烛影摇曳,二人相对而坐,隔着一案卷轴,赵云比以往更沉默。


诸葛亮抬起头,正瞥见对方心事重重的模样,心不由得一沉。


“不要去。”他开口,“因为……你已经失去了。”


赵云摇头:“云不可不去。”


二人心照不宣,诸葛亮本已备好千万种说辞来劝阻,但一见对方那固执己见的模样,一股无名火便冒上心头。


好一个不可不去。


他厉声道:“且不说你这一去凶多吉少,何苦为那样一个故人涉险?就算与他同生共死,他也未必懂得你情深义重。”


“正因是故人,情义才自在心中。”赵云坦然道,“先生通晓人情,应懂。”


诸葛亮皱起眉。


“先生可有这样的故人?”


他生硬地答:“有。”


赵云又轻轻问:“他待先生可好?”


诸葛亮叹了口气:“谈不上好坏……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。我有不得不守护的东西,个人的恩恩怨怨只能放下。路是人走出来的,自寻死路的事情,我永远不会做。”


赵云笑了。


这一笑,似云卷云舒,令诸葛亮想起日光透进山林的静谧,心头忽地一甜,又一涩——如此温暖的一个人,为何前半生始终做着他人的影子?


他看得发怔,胡思乱想间,不觉对面人已起了身,走过来。


一回神,竟被猝不及防地拉入一个怀抱,心陡然一颤。


烛影一晃,呼吸一轻,对方的体温传来,衣料浅浅地摩挲。


那一瞬,他感到赵云的心跳又沉又有力,而自己的心脏越来越喧嚣,难以抑制地悸动着,像一颗将破土而出的种子,不断地撞击着胸膛。


许久,耳畔响起对方的声音:“云会回来的。”


少年静静地停留在这双臂间,一动不敢动。


“未来的事虽预见不了,过去的事却该有个了断。”赵云道,“云……不想留下遗憾,更不想后悔。”


诸葛亮闷闷地开口:“……可你说过,未来都会留在我身边。”


赵云松开手臂,看着怀中人:“会。”


说着,手抚上少年眼角,在那眸里寻一片星光:“只要,先生还在这里等我。”


西山月落又乌啼。霜降了,夜凉如水。


 


 


影子走后,诸事如常。


不过是马厩里的玉狮子被骑走了,夜读时添灯的人不在了,门前的落叶无心去扫,偏偏西风愈紧,诸葛亮忽然想起那人离开时忘了多带件衣裳。


但对方来时便只握了一杆龙枪,走前竟一件有念想的物什都没留下。


……


那么死心眼的一个人,为何要想他。


人生少那一个人又有何分别,何必在意一桩木头?


自己会这么想不开?


……


竹帘卷起,窗外夕阳把林子照成朦胧的金,刘备第一百七十九次“路过”草庐时,诸葛亮正摇着扇子自言自语:


“我会是这种人?”


 


 


硝烟遮蔽了战场,舞姬在血泊中寻找着心念之人,战神与佣兵团之间的决斗,演变为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。


那一夜武都皇城外遍布着食腐的乌鸦,刺耳的叫声响彻在血月下。


最终,龙枪与方天画戟的交织中,战神跪了下去——另一柄枪尖不知何时已自背后贯穿了他的胸膛。


英灵逝,跳舞的人也不知所踪。


吕布至死也未倒下,唯有赤红的瞳缓缓熄灭。


“诅咒这世界……”


在那抹消逝的血红中,影子看见了自己半生的记忆。


横尸于西域山谷底部的骆驼,悬崖的枯枝上挂着的魔种头颅,策马驰骋时草原上起伏的草浪,大漠篝火旁战友的呼唤,饿殍遍野的村庄……


他总是幸运地活下来,得到食物与明天,身边的人却不断地离去。龙枪进出间,撕碎的是他人的生命,扭曲的却是自己。


“哈哈哈哈哈……!”吕布的尸体旁,龙仰天大笑——笑着流血,笑着流泪,“这就结束了?这就结束了吗!他不过如此、不过如此啊……!”


影子没有想过怨龙,生逢乱世,人人身不由己。他是在永夜中生存的、未曾见过光、更未能拥有过名字的影;而龙就像黑夜中燃烧的篝火,漂泊者们聚集在他身边,一起驱寒取暖,生活才得以一天天地继续下去。


“不要回去!他的野心不会停止,为此牺牲的人还不够多吗?”


龙笑着反问他:“那你告诉我,我该去哪里?”


他揪过影子的衣领。


“我能去哪里?……你又能去哪里?像我们这种人,还能去哪里?!”


看着龙歇斯底里的模样,影子知道:这一天,他失去了曾经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,那愿用生命捍卫的事物,终是碎了。


笑声戛然而止,撕心裂肺的怒吼破空而来:


“滚——!!!”


 


 


他果然失去了。


也或许,他只是告别了一条本就走到了尽头的路。


毕竟,命运不会终止,只要一直走下去。


 


 


战神死后,大地上的冬天骤然降临。


野道上的车辙结了霜,城墙在哭泣,森林的青绿色一点点地蒙上白雾,最终,雨滴凝为雪。


对于影子,这场归途有些太漫长。


来时策马,他十日便从蜀地赶到了武都,如今战争结束,同样的距离却好似怎么走也走不完。


沿途是一代战神陨落的传闻——这场血战中几乎无人幸存。


三日过去,追击的铁骑兵总算被甩在了身后。影子被迫绕远路而行,以避开耳目纷杂的大城,后果便是几处无暇处理的伤口恶化,他生平从未负过如此重的伤——赶路中不断牵扯出血,又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,右手麻痹,只能机械地握着龙枪,头部沉重的钝感更令他无法掉以轻心,他不敢合上眼太久。


摆脱铁骑兵之后,玉狮子载着他向着蜀地一刻不停地奔跑。


 


 


影子走后的第二十六天,诸葛亮梦见了稷下的通天塔。


那矗立于天地间的高塔直通寰宇,令初次抬眸追寻塔顶的少年感到震撼。纣王的摘星楼似是专为供世人仰望而建造,如今却成了封印魔道机关术的场所。


夫子常说,学生时代的诸葛亮无论用多少知识都喂不饱,像只饥饿又好奇的小狐狸。


“尽情地追求吧!”他对少年说道,“既然是我的继承者,就要做好觉悟——今日,你无所顾忌地向知识索取,而未来,你要将这些知识奉献给世人……”


 


 


他梦见,某天,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师弟没有来上课,但一个说话尚不连贯的傀儡来到他面前,关节咯吱作响,努力地为他跳出一支舞。


“师兄……谢谢……你……”


诸葛亮看着它,转而对着回廊转角处的阴影说道:


“带它来参加新年的活动吧。这段舞很有趣。大家会喜欢的。”


傀儡忽然不动了,脑袋无精打采地耷拉着。


诸葛亮等了片刻,阴影里慢慢地走出了一个孩子:先是向他点点头,开启唇齿,欲说些什么,最终又摇摇头。


元歌懊恼地闭上嘴巴,转而抬起双手,十指牵动。


傀儡重新活了过来,向人行了一个礼:


“我会……试试的……”


 


 


梦境变换了。


毕业祭典的那晚,张灯结彩如昼,中庭的古木上挂满莘莘学子的心愿签。众人依次话别,轮到周瑜时,对方连正眼都不愿意看他一次,只勉为其难地道:“孔明,再会了。”


诸葛亮回答:“有机会,我会去江郡看看。”


周瑜仍然没有看他,过了好一会儿才硬生生地答了一个字:


“哦。”


“……”


接着,曲终人散。


 


 


梦里,无数人来了又走。离别后的夜晚,他独自躺在朝歌古城外的沙海上,望着自天边倾斜而下的银河,觉得每个友人都是流淌在其中的一颗星。


白色的沙砾带着荒漠中独有的温度,铺在诸葛亮身下,他睁着清澈的双眸,双手枕在脑后,默默注视着浩瀚无垠的宇宙。


这片星海中寄存了他少年时代对所有人的记忆,永恒又遥远,而世事如大漠上的浮沙,随风迁徙,变化无常。


那一夜,温柔的月光弥漫过银色的沙丘,他闭上眼睛,将一切逝去时光封存在了往来的风中。他知道从明天开始,自己要不回头地继续走下去。


 


 


自诸葛亮出生起,这个世界就在向他无穷无尽地索取。他或许得到了诸多引人羡慕的事物,但是相较于他为世间所带来的,这些事物又略显苍白。


生命中出现的每个人,都曾向他索取——或是智谋,或是忠诚,或是期望,或是温情。


少时他曾以为恩师桃李遍天下,追随者数不胜数,后来才渐渐懂得:微妙的人心权衡间,长夜明灯若不持续燃烧自己,亦会为黑暗所吞噬。


梦的最后,诸葛亮看见:自己在夜里守着一盏灯,伫立在世间最高的山崖上——身下是硝烟弥漫的深渊;仰头是高不可及的夜空;彻骨的寒风从四面八方袭来;神明们在更高的瀚宇中注视着。


他就这么孤零零地站在那儿,为深渊中的人们守着这盏启明星般的灯火,制高点上什么也没有,他觉得有些冷。


 


 


忽然,风中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,像一只撞进心扉的鸟儿。


“先生。”


他怔了怔,环顾四周,却依旧是空无一人。


“我会回来的……”


诸葛亮仔细地顺着声音寻找——最终,他低下头,看见了自己脚下的影子。


长明灯的照耀下,倒映在身后地面上的,竟不是他的影子。


那人的轮廓显示出比他更高的体格,更宽的肩,一杆长枪握在手中,发带飞舞着。


你是谁?


“这不重要。我说过,不用在意我。”影子说。


……


“不管先生想守护什么,以后,都有我守护着你。”


咔嚓一声,诸葛亮听见,包裹着自己心脏的坚硬外壳上,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,那久久孕育的情愫,仿佛一个预见诞生日的婴孩,开始疯狂地冲撞禁锢他的茧。


“可我不希望你做一个影子……”他低头对影子说道,“你答应过,会留在我身边!”


一阵风呼啸而来,手中的长明灯倏忽被吹灭了,黑暗霎时吞没了天地。


“等等……!”诸葛亮一惊,喊道。


但是,来不及了——影子的轮廓瞬间与黑暗融为一体,消失不见。


诸葛亮俯下身,手慌乱地摸索过去,指缝间只剩下粗糙的沙砾,缓缓地流逝。


他跪在山崖上,内心翻涌着满溢的悲伤。


“让他留在你身边……?你有这个资格么?”


黑暗流动起来,渐渐地汇聚,不一会儿就形成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

“你不是连信任都未能给予他么……?”


“不。”诸葛亮一字一句地说,“我信任他。”


“连知识与‘奇迹’都不愿分享的信任?约法三章?”黑影冷冷地一笑,“因为我,你早就不信任任何人,你忘了?”


不是这样。


诸葛亮在心中否认着。


“他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你却利用着他,这就是自私的你。”


诸葛亮抬首直视着虚空中模糊的黑影。


“你不懂。”


“奇迹是污秽的,接触奇迹的人也会变得污秽。”黑影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,“你也一样。”


……


“在你的潜意识里,他仍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佣兵、曹操的潜在追随者——你无法信任他。”


这一刻,诸葛亮意识到,与对方的这场争辩是无用的——因为那并不是司马懿,只是他自己的倒影。


这个想法一产生,虚空中的声线立刻变得清亮,黑影轮廓逐渐柔化,一点点地转变为他本人的样子。


“倘若连自己心里的灯都守不住,你没有资格挽留他。”


 


 


梦醒了。


草庐外,大雪下了一夜,天还未晓。山林间的风吹拂过竹枝,积雪此起彼伏地落下来,被压弯的竹竿缓缓地直起身子。檐下的冰凌断了,掉进门前的雪堆。


榻上,诸葛亮抬起双手捂住面庞,热泪顺着眼角滑下来,一直流进耳后的发丛。


起床之后,他走向书案,忽然发觉卷轴上正生出一些细碎的结晶,扇子悬在半空旋转着,扇页发出幽蓝色的光。


诸葛亮手一挥,将羽扇变回光屏,从数据库中取出“天书”碎片——一枚纯净的蓝色晶体,像镜子般折射着少年的眸子。


他拿起它,感受到一种与往日不同的力量——封印已久的奇迹,此刻正在苏醒。


遥远的呼唤从碎片里传来,诸葛亮凝视其中的镜像,忽然意识到了什么:分明是相仿的容貌,却恍若是另一个人正隔着碎片注视自己。


他轻轻蹙起眉。


“你是谁?”


镜中人抬眸,微不可察地眨了眨眼。接着,对方转过身去,渐行渐远。


“等等!”诸葛亮唤道。


须臾间,一片耀眼的光芒发出,笼罩了整个房间。


少年下意识地闭上眼睛。


周围忽地响起江潮之声,诸葛亮睁开眸子,发觉自己竟立在江边一座祭坛下,浪涛拍岸,军旗猎猎。


一个身披银甲的将军,正站在船头,向他展开双臂。


“军师!”


东风撩起衣袍,他纵身一跃。


……


或是烽烟战鼓里,或是高山流水间,他进,那人便手执银枪冲在阵前;他退,那人便策马守在车辇之后。风雨潇潇,无数画面在眼前飞逝。


牌位林立,他执着笔,任泪滴与“不知所言”数字一同落在奏表上,蓦然回首,身后已是空无一人。


泪盈眶而出,视线渐渐模糊,心底那无处安放的迷惘,化为了彻骨的悲与憾。


……


存留于“天书”中的思念涌现,冥冥之中,他听见陌生又熟悉的呼喊。


“子龙!”“子龙……”“子龙?”


……


弦断了,曲终了,时空间隙里,那帧背影越来越远,待他拼命去追时,一柄白羽扇拦在他眼前。


记忆的静止点是一片宇宙,星汉灿烂,他与羽扇纶巾的青年相对而立。


“追也无用。”对方道,“逝者如斯夫,一去不复返。”


……


前尘旧梦不断涌入脑海,须臾间,他恍若度过了另一段人生。


“没想到躲了这么久,还是躲不了……明知不可为,却偏偏要为之……”他俯下身来,接应跪在地上的人,“亮只能和皇叔走了。”


卧龙岗上夕照如烧,天边一行秋雁远去。


“待大业告成,亮便会回来好好耕种这几亩地。”


渐渐地,诸葛亮已分不清,那策马离开草庐的人,究竟是“天书”中的青年,还是自己。


……


忽然地,不知自何处传来一阵马儿的嘶鸣,惊醒了彷徨于记忆中的少年,一股力量将他拉回现世。


再度睁开眼时,掌心的“天书”结晶正一点点地消失,像融化的冰晶,随着冷意渗入了血液。


熟悉的马鸣在草庐外回荡,使诸葛亮产生了强烈的预感,他来不及思考,快步跑向门口,将门拉开——院中伫立的,赫然是照夜玉狮子。


只见大雪之中,马儿呜咽般地叫着,一声又一声,马蹄不安地踩进雪地,马身上一道道鲜红的血痕,像刀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。


四下空空的,不见马儿的主人,少年立刻冲进了大雪。


玉狮子昂首嘶鸣,诸葛亮握起缰绳,翻身踏了上去。


 


 


两日之前,影子进入了益城境内。


魔种越来越活跃,由于身负重伤,这些往日几乎未曾对他产生过影响的物种,突然变得棘手起来。


他第一次发现龙枪这么沉重,只是挥动一下,身体便不堪重负,各处肌肉都在发出悲鸣,将枪尖刺入魔物肉躯时,他的眼前闪过短暂的黑暗。


短短数日中,他淋着自己粘稠的血液,热了又冷,冷了又热。


后来,影子索性闭上了眼睛,伏在马背上,刮过面庞的风也麻木了,他像是感觉不到疼。


森林中,他与成群的魔种狭路相逢。


受惊的玉狮子后退了两步,十几匹狼一般的野兽发出攻击前的低吼。


拉紧缰绳,抬起龙枪的一瞬,混乱的记忆片段在影子脑中闪过。


蓝瞳燃烧起来,他听不清自己的声音,只感觉到冰风灌进喉咙。一头魔种自马后跃上来,身后的蓝袍被撕咬住,影子反手一挥,寒光闪过,龙枪的锋芒划破了披风。


枪尖翻飞,空中纷乱的雪花也被染上了血色。


野兽簇拥在四周,不断发动着进攻,他低下身子,用龙枪扫出一条道来。


林子越来越密,玉狮子载着影子,跃过横断的枯木,结冰的溪涧,洒落的血迹如同缠身的诅咒,吸引着魔种与兽类前扑后至。


冲出重围后,影子看着最后一头野兽落败而逃,持枪的手颤抖着。


忽地,头顶传来一阵猿啼,一道巨大的黑影从树梢上降落。


像熊一样的魔猿挥动着手臂,抓向马背上的人。


玉狮子一惊,迅速地向前一跃。


魔猿在林间借着树枝灵活地来回跳跃,树梢上的积雪不断砸下来,阻挡着视线。


至今为止,影子曾从死神手中逃脱无数次,除了与吕布决战的那一夜,他从未觉得自己离死亡如此近过。


情势紧迫,眼见地形错综复杂,他一咬牙,策马奔向森林边缘的山崖。身后的魔种紧追不舍,咆哮声响彻了山林。


小树般粗壮的臂弯捞过来,挥枪的瞬间,刺啦一声,一阵剧痛从影子的右肩延续到手腕,撕裂感电流似的涌遍全身。


马蹄踏空了,悬崖的边缘,一片雪窝塌陷下去,龙枪从手中脱离,他顺着山崖摔落。


 


 


影子的意识断了。


模糊中,他最后想起的,是自己在深夜的山林间奔跑——叶响如弦,花香虫鸣,他抬起头来,天幕上暖橙色的星星闪烁着,它们有些越升越高,有些消失在夜空里。


”以后,你要自称自己的名字。因为,你不是任何人的影子。”


他望着那些光点远去,将那人的手握入掌心,温柔地摩挲着。


 


 


三日后,雪山脚下,诸葛亮在一条冰封的溪边捡到了龙枪。


它静静地躺在冰层上,枪尖上的积雪染着薄薄的血红。


他拿起它,继续在雪地里一深一浅地走着,途中遇到几具魔种的尸骸——内脏已被其余野兽分食一空,像几堆漆黑的炭。


风雪中,诸葛亮牵着玉狮子,俯身抚摸过每一片隆起的雪堆。


指尖冻得麻木,呼出的气凝成白雾。他在山下找了一整天,直到马儿累了,少年只好将它留在山洞里,重新独自踏上了旅程。


暮色四合,森林尽头成了一片惨淡的冰原,令诸葛亮想起了梦里那方孤寂的天地。


回眸一望,身后自己的足迹也被厚厚的白雪掩埋。


他再度陷入了无休止的自责。


……为什么要让他去?


为什么不拦住他?


他真的觉得没人在意他的生死吗?


他向着一望无际的茫白呼唤:


“赵云——!”


冰风瞬间揉碎了他的声音,广袤天地间,诸葛亮的身形单薄而渺小,但他依旧不认输般地呐喊着:“子龙——!”


他有很多事想要告诉他:有关“天书”的,有关世界的,有关自己的,他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,对方都会耐心地听下去。


他想起“天书”中纵马而来的将军——那人翻身下马,撩过白袍,朗声向他道:“军师,末将来迟!”


才不是谁的影子。


银甲银枪,一身是胆。


泪结成了冰,针一般刺在脸颊上。


 


 


忽然,耳畔响起沉闷的“咚……咚……”声。


诸葛亮不由得怔了怔,环顾四周,依旧是白皑皑一片。


然而,冥冥之中,确实有一种奇特的鼓点冲破了寒风,像一个即将实现的预言般靠近着他。


咚……咚……


一声接一声。


他竖起耳朵,仔细地辨别着。


那是一种低沉而有力的敲击声——就像是心跳。


冰天雪地中,他竟然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生命迹象,并且,毫无缘由地,他知道——这就是赵云的心跳。


蓦然,诸葛亮想起了那片融进手心的“天书”。


他再次轻唤了一声:


“子龙……?”


霎时,耳畔的鼓点变得更真切起来,灯塔一般指引着迷途中的少年。


 


 


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


心跳声埋在雪下。


诸葛亮跪下来,伸手拨开雪地上那片起伏的轮廓——


一缕深棕色的发梢露出来,接着,是挺拔的鼻梁,沾着冰粒的睫毛……


影子英俊的面庞上,覆了一层薄霜,他静静地闭着眼睑,呼吸轻地恍若虚无,自脖颈至胸口遍布着触目惊心的伤痕,在雪下凝成了暗红色的冰。


一串热泪滑下脸颊,落在对方暖金色的琥珀坠上。


 


 


影子的路走到了尽头。


曾经需要他的人死在了与战神的决斗中,从此,大雪中劫后余生的人已不再是影子。


“子龙……”


昏沉中,赵云听见了呼唤。


这是在……呼唤谁?


第一次醒来的时候,温暖的山洞里燃烧着篝火,他看见一帧熟悉的侧影。


一定,是梦吧……


因为那个人,现在,应该还在竹林的草庐里……


迷迷糊糊地望着对方,他试探性地动了动嘴唇,喉咙却哑得发不出声音。


先……生……


困意又涌上来。


 


 


黎明时,雪停了,太阳从云翳后露出来,长长的冰凌挂在山洞口,折射着璀璨的光辉。


赵云睁开眼,艰难地撑起身子,转头的瞬间便看见身侧沉沉睡着的人。


淡淡的晨光中,诸葛亮依偎着自己,随着日光一丝丝地漫进来,银发的边缘被镀上了温柔的光泽,晶莹剔透。


瞬间,他心一颤。


“先生……?”他轻轻地唤着,仿佛怕声音大了便会惊醒这场梦。


诸葛亮皱了皱眉,眼睑翕动。


 


 


天晴了,山洞口,一道冰蓝色的法术能量团冲破了数尺来深的厚厚积雪,打开了道路。


照夜玉狮子迎回了主人——赵云被诸葛亮搀扶着,伤痕累累,脸上却浮现着一种温柔的神色。


返回蜀地的途中,赵云没有一刻不在看诸葛亮:先生要他上马,他便上马,偶尔,二人会同骑一阵,有时又下马步行,但无论何时,他的目光都不曾从对方身上移开。


“赵云,你还好么?”


——主人看上去很好呀。玉狮子想道,鼻腔里发出温和的嘶鸣声。


那一直暗淡着、悲伤着、仿佛把一切痛苦都掩埋成孤独的眼睛里,在注视诸葛亮时,一直闪动着温柔的光点。


像是找到了遗失已久的、最珍贵的事物那般。


赵云浅笑:


“云很好。”


诸葛亮心里莫名其妙地皱成了一团——那他老看自己做什么?


赵云看见,先生忽然变出了羽扇,装模作样地扇起来。


后来寒风吹过,固执地扇了一路扇子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。


 


 


顾及到赵云的伤势,二人走得很慢,照夜玉狮子跑起来几日便能完成的行程,不知不觉走了近十天。一转眼新年将至,抵达蓉城时,大街小巷一派喜气洋洋。


途经刘备的居所,诸葛亮的目光落在那萧索的房屋上,不觉停下了脚步。


他忽然想起“天书”里为求他出山不惜跪下的人,一瞬有了浮生若梦的感觉。


 


 


西山雪融,阳光穿过疏疏密密的竹枝照下来,晶莹雪水从苍翠的叶上滴落,竹林间回响着降雨似的声音。


山道渐陡,二人下了马并肩走着。


忽然,啪嗒一声,一团积雪落下来,掉进了赵云的领口,冰凉凉的。


“嘶……”


误以为是对方伤势再度发作,诸葛亮止住脚步:“停下休息一会儿吧。”


赵云摇摇头:“先生不必担心……多亏了先生,云的伤,都已经不痛了。”


闻言,诸葛亮硬生生地偏过头去:“我像是这种人吗。”


 


 


时隔半月,草庐的门再度打开,炉子里燃起了火,咕噜咕噜地煮着一壶茶。赵云走进熟悉的屋子,四顾一番,发现诸葛亮的书案上立了一个小木人:额头上系着蓝丝带,手里执了把龙枪,看着有些呆头呆脑的。


他有些发怔:明明离开时还没有的。


诸葛亮推门而入时,对方手中正拿着那个小人,仔细地端详着。


“……”


欲言又止。


说辞在心间转了几回,最终,诸葛亮放弃般地选择了沉默。


“先生眼里的云,原来,是这样的么?”赵云把小木人放回了桌上。


“……”


百口莫辩。


是,你就是桩木头。


少年闷闷不乐地想道。


 


 


夜色正浓,新月升到了中天,诸葛亮站在院子里,仰望着被叶影剪裁出的一小片夜空。


赵云来到院子里时,先生的身侧漂浮着几颗法晶,把银发染成了幽幽的蓝,但等到他再走近一些,法晶便熄灭了。


诸葛亮没有转身:“赵云,你最初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?”


他停下了脚步:“因为,这里有光。”


诸葛亮皱起眉:他听得懂这句话的意思,毕竟,自己是所谓“天书的守护者”。


见对方没有回答,赵云又道:“先生,云不会到打扰你。”


“……不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诸葛亮的声音有些懊恼。


在遇到影子以前,他的生命中,从未出现一味付出却完全不计回报的人——故而他总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迷惘:自己究竟能给对方些什么?


“人与人之间,索取与付出都必不可少,一味地索取固然会伤害他人。但你……”


诸葛亮无法再说下去,他甚至不敢回头直视赵云。


……


片刻之后,他感到腰被揽住,接着,那人从背后抱住了他。


与此同时,对方胸膛里的心跳传来。


诸葛亮呼吸一窒——隔着衣服,他感受到那份悸动,比“天书”令他听见的声音更真切,一下下地,像要与自己的心跳相融一般。


“先生……”


随着呼唤一同落在侧颈的,是一个温柔的吻。


干燥又温暖的唇,触在少年敏感细腻的皮肤上。


明明只是简单地碰了一下,分离的时候,白皙的侧颈却浮现一片红。


赵云望着那抹蔓延的绯色,心跳变得更加喧嚣,并且一声比一声沉重。


种种始终深埋在血液中发酵的情愫,海潮一般地涌上来,连带着身下的热度一同烧灼着,最终化为一份不顾一切的冲动。


与吕布决战时,他一度以为,或许再也见不到诸葛亮,那瞬间,犹如陷入一片沼泽,越想挣扎便陷得越深。


曾经,活在黑暗里的他不懂得爱:太多的生离死别、利益与争斗,让他觉得心里总是冷冰冰的。


但是现在不一样了。


见到真正的光以后,一切都不一样了。


情不自禁地收紧了手臂,赵云将唇附到那人耳边,鼻尖擦到一缕柔软的银发。


 


 


九寒天结束了,封山的雪一天天地融化,通往山中的道路恢复畅通后,背着草鞋的人如期出现。


刘备哼着小调,脚步轻快地穿过落叶的竹林。


一只机关鸟儿飞过来,在他的头顶盘旋了几圈,又向竹林深处飞去。


林中央的空地上,温暖的阳光一束束地投射下来,手握羽扇的银发少年站在那里,仿佛已等待了许久。


诸葛亮转过清澈的眼睛,对刘备说道:


“今天,是你命定的邂逅之日。”


 


 


多年之后。


东风祭坛边,海潮经久不息,天空中被龙卷摧残的战船陨落了,大乔的潮汐疯狂地向山头涌去。


赵云赶到山顶时,无数闪着光泽的菱形碎片正一点点地消逝,变成细碎的沙砾。


诸葛亮怔怔地站在那里,望着司马懿的影子像重获新生的鹰一般冲向天际。


“我刚刚,可能做了一生中最后悔的事。”


诸葛亮依稀记得,“天书”在消失之前,传达的两句预言——


他是个索取者 而你需要一个给予者


你是知识的守护者 他却是毁灭者


赵云将人抱进怀中,吻去了他眼角苦涩的泪。


对方的神情,不知为何让他想起了多年前与龙诀别时的自己。


他静静地等待着诸葛亮平复下来,轻轻抚摸着对方的头顶,望着沉入地平线的夕阳。


一道紫红色的晚霞横亘在天边,逐渐地消逝,而他们的头顶,夜幕已然降临。


黑夜将至。


潮汐褪去了,渐凉的晚风撩起他们的头发,赵云轻轻说道:


“或许有一天,先生也会为今天救了他而感到庆幸……就像当初的云。”


毕竟他从不曾后悔过救龙。


“无论前面的路是什么样,云都会陪先生走下去。”


诸葛亮抬起头来,望着赵云。


夜色中,英俊的面庞蒙上了一层柔和的暗——每当他注视着这张容颜,便会产生一种情难自已的冲动。


他踮起脚,撬开爱人的唇齿,向对方索取了一个黏腻又缠绵的吻。


黑夜将至,黎明未远。


有些陪伴,纵使经历时间的洗涤,也永远不会褪色,如同永恒的晴空。






Fin


/羊驼菌


 


 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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